杨柳依依

两个片段

盐昔昔:

萧景琰这时垂首提着茶壶添了杯茶。




梅长苏续想从前,每每萧景琰听神鬼之谈听得入了神,可苦了林殊。他自小不信神佛,心里便也对轮回之道,连着那道上的孟婆与汤一道划归虚妄,哪里能将那些自觉不着边际的话语听入耳去?倘若赶上萧景琰连连向叙者发问细探,实在不耐,当即拂衣站起,负剑便走。




萧景琰却会追上来,将适才听闻的一番解释告诉他,时间长了,林殊深信无神无鬼,除了手刃渝军时希望他们去见鬼之外,当真从未理会过此类传闻。




萧景琰却越听越信,信了便生畏,那段时间总在林殊面前做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。




诸如烧了从坊间得来的谈鬼论怪的书以绝后患,晚间定要睡在榻内,以被衾覆身方始安心之类,不胜枚举。




只除却那一次,少年时本来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游戏,林殊兀自靠在隔桥亭柱上也不过是想瞧瞧萧景琰发急的样子,与他打趣惯了,萧景琰唤自己过去,自己竟尔不来。




时至今日,想年寿难永,将来奈何桥头,黄泉水畔,一则留驻,二则前行,别无他路,心下顿生苍凉。




萧景琰见梅长苏忽而沉吟,忽而微笑,忽而悲戚,眼中意味却拿捏不定,沉郁、不解、无奈、好笑,竟还有一丝幸灾乐祸。




他抬手替梅长苏也添杯茶,不等他道谢,发问道:“先生可信鬼神之说?”




梅长苏搓衣角的手一顿,一停,一松,隐入衣下:“我信。”




萧景琰闻言,双目微张,竟是神色诧异:“你怎么……先生怎么信这些?”




梅长苏吹散茶烟,淡淡地岔话道:“殿下不信吗?”




萧景琰摇头:“曾经信过,后来不信了。”




这倒轮到梅长苏诧异了,可他善隐心绪,当下并不流露半分,只是微点了点头:“殿下行走疆场,常见亡人,不信也是自然。”




萧景琰苦笑一下:“想见亡人,可一面难求,便了无所畏了。”




梅长苏这次的惘然却显而易见,沉吟一忽儿,不再接话。




如此异样的沉默在两人心底里滋生,从未消弭,直到所有危急军报重新成了送到林少帅手里的战书。




很快,铜甲铁戈逆风向北,摩擦有序,回山荡谷,自成一曲战歌。




梅长苏骑行打头,缰绳被他紧攥,发热。




他几乎是愉悦地在想,这一支雄军该当为梁国多换几个十年。




于是迎北的路渐渐有风雪,越来越冷烈。




每日排兵布阵,拼死厮杀,然后收拾战场,如此日升月落过约三个三十日,梅长苏退居帐中,军士再不见监军巡营。




恰日苦寒,甄平把渝军降书为梅长苏念了。




梅长苏点头,不说什么,靠在榻上,翻看《孙子兵法》。




明明战役结束,此举令众人莫名,但这几日来无人感拦着梅长苏任何举动,他费神思为穆霓凰写信,嘱咐江左盟各分舵的事务,甄平黎纲等除了“是”一字之外,其他的话再也不敢说。




炭盆里爆起几粒火星,夜色涌上来,腐蚀人世万方。




若有若无的血腥味,梅长苏闻见了,战场离得太近,战亡者不计其数,雪决计掩盖不住血腥,这个他早在十几年前就明白。




一直陪在他身边默然整理衣物的甄平忽然大叫一声,不多时,许多人涌进来。




远远的营火明明灭灭,从那里吹来的朔风到南边梁宫里的武英殿已不如梅岭这般冷酷了。




萧景琰起身,令人熄灭龙椅两旁的烛灯,走到窗边的矮榻前,倾身推开了窗。雪一下卷着风近来,淋漓的停留在他的发间。




他开始倒茶,茶方烹好,从茶壶嘴里飘忽流下,有几滴溅在玉色杯子外,正如梅长苏衣襟上零星的血光。




萧景琰在心里叹气,走到龙床,宽衣入被,宫人把层层帘幕放下,他觉得心口很闷。




梅长苏半伏在榻上,“哇”地又从胸腔中呕出一口鲜红的热流,觉得原先很闷的心口渐渐明朗宽阔。




萧景琰把眼睛闭上了,觉得身轻魂荡,自如地披上了旧日红衣。说书人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来。




梅长苏在缓缓合眼。




窗外是一样的风雪。




忽地浮现一方天地,植木繁盛,清涧淌石,落英纷而不乱,丛草茂而不杂,原是林殊与萧景琰少时常常流连的大河右岸。




梅长苏模模糊糊瞧着那似真似幻、影影绰绰的红衣人影,也不知想起什么,露出一个极轻的微笑。众人只是手忙脚乱地救护,却忽略了他的神色。




他自在模糊中离那红衣越来越近,片刻便已触及衣角,抬眼细细打量,果是少年时的萧景琰,端立于彼处,眉眼间却有熟悉的惧色。




梅长苏微微一笑,心念一动,竟知他定是被什么关乎鬼神的故事吓怕的。




他早把萧景琰的喜怒哀乐乃至任何一点微末神情都细细看过,也曾经在某个时刻或夜烛曳灭的时候慢慢回想。




如今他唯独想再看一眼当年萧景琰为死生所惑的模样,那时萧景琰的软肋还并不是一段往事,几个亡人,所以那样的神色只停留在那个年纪,之后再也不见了。




他有意用从前的话逗他,道:“景琰,你成日里怕那些有的没的,待到生后亲眼见到,又该如何呢。”




年轻轻的萧景琰骤然听见身后有人言语声,吓了一跳,猛回转身来,见是位面善的青年,又听他此问,愣愣的无话可答,面上神情几般变化之后,终于茫然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……”




梅长苏有放心不下的嘱托,又走上前几步,但业已感脚步虚浮无力了,喉间气促转弱,当即舍却思索遣词,扬眉抱臂,神情不改往昔,似从未有一十七年间的变化,道:“萧景琰,若是时候未到,你敢先至黄泉,须知我便在那里候着。”




萧景琰呆呆一愣,问道:“什么?”




“你若敢来,我就揍你!”




萧景琰又是一怔,呼吸之间,梅长苏早已隐去,他冲口而出的一声小殊也随着梅长苏的意识刹那间淡了。




二人自一梦中恍醒,一个撒手人寰,一个幽幽长叹。




至于萧景琰为君为帝,待到后半生几乎轻描淡写地过去,闻江左旧人言其宗主自小不信鬼神轮回之道,却已是许下来生之约多年以后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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